評論文章

有一次與朋友在銅鑼灣看電影，散場時遇見幾位外國觀眾站在戲院門口，仍在談論剛看過的《哪吒》。其中一名金髮男子說：「It’s like Marvel, but with something… romantic?」聽到那個 romantic 時，我愣了一下——這並非情侶間的浪漫，而是文化中獨有的情感重量。換言之，當一個故事、影像、音樂或角色，能夠喚起觀眾內心某種特定情感，而該情感又能跨越語言、文化與國籍被普遍感知時，便可說是觸及了同一條「情感頻率」。外國觀眾其實能「收到」我們文化的情感頻率，只是我們的外宣往往沒有真正打開這條頻率。

筆者自己平時也玩 PS5，最近入手了一隻《明末》，打起來手感不錯，畫面細節做得很用心，可是——老實說，它的「叫座力」和《黑悟空》沒法比較。《黑悟空》有的是一種「文化勁度」——那種結合中國神話、武俠、熱血衝鋒的氛圍，一出場就有情感共鳴。《明末》雖然美術和玩法都不錯，但少了那份讓人「想入坑」的情感記憶點。這就像我們外宣的狀況：技術過關，但情感火花未必有。

國家近年在新媒體上投了很多資源，百億級的預算、專業級的團隊、高清到毛孔的畫質，一年可以拍出成百上千條「有內容」的片。但老實說，很多是內宣：講家國情懷、數據奇蹟、領導關懷，拍得漂亮，但對外國人來說，那是一個「別人的故事」，他們未必想看，也未必能代入。問題不是技術，而是我們很少真正去做「外宣」——即是用別人願意聽的語言，講一個他聽得懂、記得住的故事。

在傳播學裏，有個叫「義肢記憶」（prosthetic memory）的概念，出自學者 Alison Landsberg。此概念的意思是，大眾媒體可以把一段你沒親身經歷過的事，變成像你自己記憶一樣真實的東西。看過《舒特拉的名單》的人，雖然沒有經歷過納粹時代，也會「記住」那段歷史的情感重量。這種記憶有跨文化的可轉移性——不同背景的人，可以因為同一個故事而產生共同的情感基礎。

所以，真正有效的軟宣傳，就是用故事和情感幫人「植入」一段文化記憶。不是告訴你「中國很安全」、「GDP很高」，而是讓你在傳播媒介裏，隨着畫面和音樂，感受到「江湖」的義氣、「俠義」的孤膽、「忠孝」的兩難。這些情懷不用解釋，因為它們打的不是邏輯腦，而是情感腦。

說到這裏，我經常覺得「三國」裏的蜀漢精神，特別適合拿來做外宣情感密碼。你不需要完全明白中國歷史，只要聽過「劉關張桃園結義」、諸葛亮「鞠躬盡瘁，死而後已」，你就會被那種「知其不可為而為之」的氣魄打動。這種情感是跨文化的——日本、韓國、甚至歐美玩家，都會因為《三國志》或《真‧三國無雙》而對蜀漢多一份情感投射。蜀漢的故事，不是勝者的輝煌，而是人物在逆境裏的忠義，這正是外宣最需要的共鳴點。

反觀我們現在的外宣，還是太像一份精裝國情手冊。內容乾淨整齊，信息完整，但缺乏那種會讓人看完後想流淚、想回味、甚至想推薦給朋友的情感衝擊。外國觀眾不是沒有興趣，而是我們很少提供那個入口。

好消息是，香港其實很適合做這件事。我們有將故事搬上大銀幕的經驗，也懂得國際觀眾的語境——這不是自賣自誇，而是有數據和案例支撐的。

在電影方面，王家衛的《花樣年華》在康城影展以細膩情感與視覺美學打動全球觀眾；《無間道》更被荷里活翻拍成《無間行者》，奪得奧斯卡最佳影片。這些作品的共同點，是故事情感的普世性，先打動人，再讓人想知道背後的文化背景。

動畫領域雖然不是我們的產量優勢，但同樣有跨出國際的佳作。原創的《麥兜故事》系列憑市井幽默和溫情在柏林影展展映，並在台灣、日本、星馬等地收穫粉絲；香港動畫人也參與過國際大製作，例如《功夫熊貓3》的場景設計、《星球大戰：視界》的部分美術，以及在全球遊戲圈掀起熱潮的《黑悟空》過場動畫。這些跨媒體作品證明，只要敘事有情感共鳴，香港的影像創作完全可以成為外宣的「義肢記憶」載體。

韓國人用韓劇和 K-pop 讓世界知道「oppa」是什麼意思，日本用動漫讓外國青年對櫻花季有了情感投射。中國文化的浪漫，其實更有戲——只是我們要先忍住不作價值說教，而是讓觀眾先「沉沒」在故事裏。

義肢記憶的妙處在於，它是讓受眾自願植入。觀眾在不經不覺裹被教育，在其心裏留下一塊屬於中國的情感印記。在那時候，無論國際輿論怎樣針對中國轉，這段記憶都不容易被抹去。

所以，如果問什麼才是軟宣傳？簡單而言, 當外國觀眾想起中國，不是先想起長城的航拍情境，而是想起一個讓他熱血、落淚、或忍不住笑的故事，那我們才算真正成功。

全文載於 《堅料網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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